【短篇/米耀】后巷 – By:233

答题作者: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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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          封          线

 

 

出题人建议:不完整的大纲题目,在原定框架上对故事进行撰写,切入故事时间点不限,要求内容包含大纲内容,可以基于大纲对故事进行扩写补充。

 

 

正文答题处:

 

作文严重偏题有 角色塑造稀烂有  文笔爆裂差有  借用了一点电影Inception里的设定

感谢阅读><

Stray Birds:

275

The day of work is done.

Hide my face in your arms, Mother.

Let me dream.

白天的工作完了。

把我的脸掩藏在您的臂间吧,母亲。

让我入梦吧。

0.

阿尔弗雷德突然从月亮上跌入海。

海将他吞入腹中,水冰凉的内壁簇拥着他,像抹香鲸的肠道安抚着食物,他在水的食道里滑动。苦味马上涌进嘴里,吐出的水割破他的喉管,于是他又尝到了甜味。

窒息是曦光中的晨鸟,它一飞临,

阿尔弗雷德就醒了。

1.

他站在唯一 一片光亮处,阳光照亮他面前的尘埃,它们像蛾虫一般胡乱飞舞着。阿尔弗雷德退后半步,周围的景象便像老旧的雪花电视屏一样抖动。只是在强光下站得太久的不适。阿尔弗雷德眨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后立刻开始观察周围。这是一片错综复杂的小巷,破旧的居民楼上还挂着几件滴着水的衣服,显然是刚洗好的,看来这片区域还有人居住。阿尔弗雷德竖耳静听,过了许久也没听见一点其他响动,除了缓慢坠落的水滴——滴答、滴答。没有人活动,奇怪。

一个猜想,像优雅的女郎那样款款来到他的面前:他在梦里。作为一名退役的(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打算不再接触)筑梦师,他对这个可能感到意外,但又无法否定它。

阿尔弗雷德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他翻转至刻有数字的那一面,干净的金属表面在指尖的转动中泛着光。

他确实在梦中。

优雅女郎抿唇笑了笑,高跟鞋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敲打着他的脑袋瓜:你惹着什么人了?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他获得工作后兢兢业业地工作几年,生活中也竭力避免和别人结仇,至于他当筑梦师的那段日子——他实际上接触的人也寥寥无几,那些人更不会害他。

到底是谁拖他入了梦?又是为什么?

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遇到一个活人,仿佛这片小巷里只有他一个人,连潜意识化成的路人都没有,这也很奇怪。如果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梦,既然没有别人进来,那么让他做梦又有何用?

或者……这是个自然梦?

不、不。

阿尔弗雷德反驳自己。

不可能。

他在哈皮尼斯关停以后就再也不会自主做梦了。

他继续往前走,但步伐已经开始有些被打乱,呼吸声和心跳声像合不齐的节奏,这是一场糟糕的演出。

思绪像深水一样地翻涌着,隐隐要像冲破冰面那样在他脸上拉开罅隙。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粘稠。他越过一扇生锈的闸门,积满污水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坎坷不平。他像踩在一个人破破烂烂的肺里,他听见了天空上传来的呼吸声。

他抬头,天空马上暗了下来,灰蒙蒙的午夜,像一张被发现后瞬间阴沉的脸。是刚才表现得太慌张,被目标的潜意识发现了?不、不对,目标的潜意识不会攻击目标本人,如果自己才是目标,它们不可能攻击自己。阿尔弗雷德咬咬牙,心情不住地更加烦躁,他掩饰自己的情绪的技术已经生疏,还是那句话:他早已经不再是筑梦师。

但是,借此,阿尔弗雷德也确认了一些事情:这不是他的梦。他不会构建带有这样带有阴森氛围的梦。他怕鬼,平时也不敢看恐怖片。

但是,他的爱人总是拉着他看,对方热衷于这种恐怖的事物。将观影时间特地选在凌晨,黑色的长发随着兴奋的脊背一甩一甩,只有他一个人把爆米花幻视成碎白骨而吓得一动不动,最后连对方煮的宵夜面都觉得难以下咽。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感到熨帖,抬手隔着衣服摸到那颗刚才还在狂乱的心脏,现在也安安稳稳地跳动着。

阿尔弗雷德这么想着,步子的节奏也放缓不少…………

等等。

他又突然被眼前骤然出现的光亮吓了一跳,四周静穆着的墙垣包围住他,光里的尘埃胡乱飞舞着。

他又回到了刚刚那里。

那束光像天空中那张脸的眼翳,它似乎在哀求着什么,天空中的呢喃夹杂着啜泣,细细的雨滴开始落下,像失控的针一样不管不顾地刺进皮肤,带走他的一部分血肉。阿尔弗雷德的视线开始变得苦楚,此时他才看清那些尘埃的真身,沾了模糊血肉的它们是被光困住的怨灵,歇斯底里地朝他涌来,刮起风和它们一起尖啸。

那团光开始扭曲,像一个新生儿要从母胎中脱出,隔着薄膜拉扯出一张哀戚的脸,然后是脖颈、臂膀、腰胯。

作为一个常在影片放映到这种时候就闭眼的人,阿尔弗雷德很清楚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

是鬼!!!!

阿尔弗雷德转身就跑。

他跌跌撞撞地蹭过湿漉漉的墙壁。

身后的声音时远时近,听起来甚至有点熟悉。

……是刚才那些衣服的滴水声!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嘀嘀嘀嘀……

阿尔弗雷德的心也被这水声浇凉了一半。他发狂奔跑着,有限的视野摇摇晃晃、企图寻找一个可以将自己收容的建筑。

嘀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嘀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身体在某一刻趔趄,无意中撞碎了一个院子的铁门。

他跌在院子里,膝盖骨被摩擦得生疼。

雨停下来,鬼站在门口。

房间里传来炒菜的声音,香气捂住他的嘴鼻。

但是,没有人。

屋内暗淡一片,阿尔弗雷德转过身。

那张哀戚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又欲要流泪。

2.

刚刚那是一个梦,现在也没醒。

阿尔弗雷德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记忆是醉酒后的断片,被施了一忘皆空咒后的茫然。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上一段记忆,他刚走进院子,转过头刚好对上鬼的眼睛,下一刻……就是现在。

他又出现在巷子里,眼前是锈蚀的铁门(他撞破的那扇),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缠上他的脖颈。

不要进去。鬼说。

阿尔弗雷德吓了一大跳,更是认准了这院子是非进不可,迈进了门连带着身后的冰凉挂件也扯了进来。对方尖叫着消失了。

一切和之前一样。但是,屋内的门开了。

3.

奇怪,奇怪,一切都好奇怪。

阿尔弗睁开眼睛,昏黄的灯静静地悬挂在走道上,也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但更温和,似乎也更友善。

阿尔弗知道梦境的特性,梦境就像一个酒窖,所以梦里的记忆总是断了片的;做梦时人大脑皮层的脑区会遭到抑制,所以人们在梦里做回小孩,写下的故事也总是不合逻辑。

但这个梦也太奇怪了,这是他困在这个梦境的第三夜。无论他如何醒醒定定,也摸不出丝毫的头绪。这个巷子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了,偶有一两点不同,也像是蛰伏着的怪兽藏在暗处,又无声无息。

他正准备再找找线索。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弗猛地转过身。

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站在房间的门槛上,他的面容像一轮新月,眼睛是琥珀般的黄色,眼睑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刚刚走道上那昏黄的灯就是他的眼睛。

他左手端着一盘菜,右手端着一碗面,笑着开口说道:阿尔弗,我做好了,你过来吃呀。

男人的声线并不低沉,反而很有少年气,但阿尔弗注意到一点,男人的语调很自然——似乎在过去重复了无数次这样的话语——既带有脱口而出的熟练,又带着理所当然的笑意。

阿尔弗突然有一种想要上前抱住对方的冲动。

可是、为什么?

似乎有什么凝滞的东西被打碎,四周的景象在急剧变化、内心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这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好像认识这个男人,这一切都好熟悉——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阿尔弗突然感到茫然和无措:混淆梦境的和现实的代价是巨大的。冷意从脊椎骨攀沿而上,手赶紧伸进口袋,要把那枚硬币掏出来。

男人把手中的吃食放下,上前抵住他的手腕。男人的手很冰凉,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冷,不复刚才的欢快。不知是不是阿尔弗的错觉,对方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沮丧和……受伤。

你就不能……算了,你就不能吃完这些东西再走吗?

阿尔弗摸到口袋里那枚硬币,指腹摩挲过金属冰凉的、完整的表面。

是梦。他摇摇头,谢绝了男人的请求。我这是在哪?男人垂着眸,没有立刻回答他。阿尔弗猜男人正在想编什么样的谎话来搪塞他,他没心情陪对方演戏,也并不信任对方。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

诶,等等!

阿尔弗刚出门,男人便开口叫住他。可是一团幽光随即便立刻聚集在他身后,鬼伸出一双扭曲的手,猛地掐断了他的脖子。

4.

阿尔弗睁开眼,他刚刚似乎是趴在饭桌上睡着了,面前还有吃了一半的冷掉的面和菜,对面坐着刚才梦里出现的那个男人,他正在掰着手指数说着什么。对方抬起头,淬金色的瞳仁里就要溢出不满,喂,阿尔弗,你有没有在听啊?现在是第四夜了!

在听在听。阿尔弗下意识地回答,注意力却不在对方接下来继续的话题上。他这是在哪?……他刚刚……好像做了很奇怪的梦?

对面的人好像叫……阿尔弗望着对方的长发出神,脑海里逐渐浮出浮现出一个名字——王耀。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这样坐在一起吃晚饭。阿尔弗转头望向窗外,一轮残月静静地挂在黑夜中央,像是世界皮肤上的一个发白的掐痕。

外面黯淡的像处于深海,而他们准备要溺死在里面。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的挤压出去。阿尔弗突然觉得喉咙很难受。

王耀。他试探地叫了对方一声。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他往里间推。

时间不早了,你快点睡觉去。王耀要把阿尔弗推上床,不容置疑,甚至还替他掖好被子。他看着阿尔弗的眼睛,突然换上一副悠悠的语调,像是在念什么睡前故事。

小美人鱼就要变成泡沫,但是他并不害怕。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蓝眼睛的王子,用于拯救王子日益黯淡的生命之火。小美人鱼的灵魂会投入大海的怀抱——那一望无际的未来深渊,正如他的心上人的眼睛一般深邃;小美人鱼的泡沫会飘散在辽阔的田野——那随风摇曳的金黄的麦穗正如他心上人的头发一般璀璨。但小美人鱼还是太天真,他不明白死亡是一条无法撤回的咒语。

他还不明白什么叫失去,就像他没见过祖母的珊瑚墓丛。

5.

死去的爱人?

阿尔弗醒来,昨晚王耀讲的故事还在他的脑海里懵懵懂懂地跌来撞去。

王耀是想传递什么信息吗?

跟东方人交往就这点不好,他们总是很含蓄。但这样随意指摘别人也不太对。阿尔弗摇了摇头,拿出口袋里的硬币,翻过印有数字的那一面,一条崎岖的划痕盘踞在半面,像条陡峭的山路。

这是现实。

王耀,梦里的那个王耀所说的故事中的小王子……当时王耀看着他,他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表情不太自然的自己……是他吗?

***

下午有来客拜访。一位金发的英国人后一位身材高大的俄罗斯人。阿尔弗对他们还有些许印象,他们似乎是他的同事。

听说你醒了,我们便顺路前来拜访一下。那个英国人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垂眸说道。

亚瑟。阿尔弗脱口而出,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掩饰下去。

英国人挑眉回应。

最近……有谁死掉了吗?

亚瑟闻言抬眸,眼睛对上他的。阿尔弗还没从其中读出什么情绪,后者便很快挪开了,报之以沉默。

果然是快要死的人,俄罗斯人,伊万笨拙地模仿着阿尔弗的口音。“ ‘最近有谁死掉了吗?哦,当然是你,Мой дорогой друг他皱了皱鼻子,咧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什么意思?阿尔弗对对方不知从何而来的嘲讽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也不懂对方说的俄语是什么意思,有点生气,音量不自觉提高,我要死了,那我现在算什么呢?鬼魂吗?我可不信这个。说话要拿出点依据,比如……科学证明,我只相信科学。

哦。伊万只是冷笑。

亚瑟推了推伊万。行了,别惹他了。我们走了,再见,阿尔弗。

他们告别,亚瑟和伊万转眼间便消失了,仿佛他们根本没来过。空气又归于沉寂,空中飘散着一些尘埃,像是久无人居。

阿尔弗又昏昏沉沉地睡下。最近他好像睡得太多,时间也感觉过得飞快,真是奇怪。

……

……怪?

奇怪吗?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一切奇怪?

意识混沌前,他又开始下意识地寻找那枚硬币。冰凉的、崎岖不平的,犹如一条通向天堂的山路。

6.

阿尔弗终于又见到了王耀。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王耀的腿上。对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他的头发。

你醒啦。王耀对他笑笑,眸子里淬满流光。

……昨天去哪了?阿尔弗问。

王耀愣了一下,接着又笑道:没想到你第一个会问这个,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你在哪里这样的话。

这也确实是我想问的。

我昨天有事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下了。王耀看着他,眉眼覆着淡淡的惆怅与疲惫,阿尔弗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凹了下去,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王耀看着怀中的人,他的嘴角有细碎的隐隐冒出的胡茬,嘴唇的气色要比躺在病床上时的好上不少。金发下的面孔虽早已过了还是男孩的年纪,却还是有一点稚气藏在各个角落,像散落了的拼图,王耀要拼出那个过去的男孩。……睡得太久……太久,久到有些事都记不清了。不过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现象,你会慢慢恢复记忆。我是王耀,你的爱人。你因为重病而昏迷不醒,后来我们尝试采用梦境疗法,我猜你肯定做了个很差的梦,你做梦时总是在大叫。后来,梦境塌了,你也终于醒了。

阿尔弗被这一大串的信息冲击得缓不过神来,经历的那些汹涌的梦就像浪潮,把岸边的一切痕迹都冲刷掉,很快又消散,留下光洁的、空白的沙滩,正如他的那些记忆。

王耀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一本边角有些皱的笔记本递到阿尔弗面前。

这好像是你好几年前的日记吧,我看到你以前就在写。你看看会不会对你找回记忆有帮助。

***

作为一个尚且处于活泼爱动年纪的小孩,阿尔弗讨厌枯燥的阅读和浅底黑字的单调书写,他之前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准备抽条的身体握不住笔,况且,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太阳是一个巨人,比布朗医生还高大的巨人。阿尔弗雷德每次看他都得仰头,短时间的谈话还行,但时间一长他就感到累,脖子也酸。它很害羞,就像煎锅里的蛋黄,脸上氤氲着晃荡的热气,让人看不清它们的脸庞。

阿尔弗有一次真诚的向腼腆的朋友请求:

请让我看清您的脸,好吗?我可以带你去吃汉堡,加很多芝士的那种。

傍晚,太阳刚落山,就在哈莉小姐把餐具收走后,布朗医生牵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走进房间。

阿尔弗,这是王耀,以后他就是你的室友了。

布朗医生弯下腰平视着王耀,对他指了指阿尔弗旁边空的那张床。以后你就睡那儿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按这个铃,或找我和其他大人,好吗?

被叫做王耀的小孩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了他的新室友。

太阳落山后,世界陷入落幕后的静谧,一切色彩都在下沉。唯独王耀的眼睛里还流动着金色的、闪光的细沙,像一个扭转时空的沙漏,把跑走的阳光抓回来,储存蜜糖一样装在他的瞳孔里。

是太阳,太阳来看他了。

阿尔弗急忙翻下床,向王耀奔去,一如他追逐蝴蝶那样兴奋。

您果然是一位善良的朋友,这么快就来看我了!

他上午刚请求过,傍晚,他的朋友就应邀前来了,还换上一副跟他一般大的身躯,这样他需要仰头也能看到对方。

多贴心的好友啊!

小小的王耀眼里流转着大大的疑惑,他皱起眉,歪起头努力理解眼前这个同龄人的话。

布朗医生轻轻捏了捏阿尔弗的胳膊,小家伙便放下了攥着好心朋友的手。

他的名字是阿尔弗雷德,他只是比较热情,你来他很高兴。

高兴?

对,这是[高兴],也可以说是[开心]

阿尔弗对他俩的对话感到奇怪。布朗医生接着便对阿尔弗说,阿尔弗,王耀他比别人都要迟钝一些,因此有很多不认识的感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当王耀的老师,教他认识那些感受,好吗?

这有什么难的?阿尔弗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就像教安德利叔叔画画那样(虽然现在叔叔还是画不好,但是没关系,他一定能教好王耀。而且安德烈叔叔也快学会了!)。

布朗医生走后,小王耀开始安静地收拾自己的小窝。他正在用自己的被子叠成一个柔软的壳。他学东西很快,领悟事情也领悟得快,他从小就看出来人是一只不合尺寸的蜗牛,他们总是喜欢给自己筑壳,可壳总是太小,他们又执着于要钻进去,于是,不是他们碎掉,就是壳要碎掉。爸爸喜欢玻璃壳,他收集各种大大小小的酒瓶,洋洋洒洒地摞在一块。他选择让壳碎掉。他开始砸酒瓶,玻璃渣像雨点一样溅开。酒洒了王耀一身。

妈妈选择让自己碎掉,她在衣服堆成的壳里像狮豹一样怒吼,毛发一根根竖起来。她的尖叫划破她的身体,她的眼眶流出透明的血,她对着王耀尖叫。王耀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沉默得比剩下的酒瓶还安静。

于是她开始更大声地尖叫。

王耀被他的母亲带到哈皮尼斯,他们就在白色的大门前告别,母亲用被尖叫划破的声带沙哑地对他说话。这里的叔叔阿姨们会治好你的。王耀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没有医生给他打针。他跟着电视机学会了给自己做饭,他跟着电视机学会了认字,他的领悟能力很强,但他不知道什么是生气,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害羞。

王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因为电视机以为他知道,而他的父母从没教过他,他们一直在忙着做蜗牛。

长大就是要成为蜗牛。王耀已经自己悟到这个道理。他拉拽着被子的边角,好让他显得更圆润宜居。阿尔弗看着王耀动作,误以为他是在搭筑碉堡。

他要玩枕头大战?

阿尔弗第一秒蹦出这句话。

阿尔弗第二秒肯定了这句话。

先下手为强。他抓起自己的枕头就狠狠的丢过去,果不其然,正中靶心。

你干嘛呢……?!

王耀的脸在枕头掉落后出现,他的鼻尖被打得通红,扬起的棉絮,在黄色暖光下像活泼的小精灵四处飘散,又像一层磨砂的镜头,给王耀的脸铺了一层朦胧的毛边。

被砸的孩子眼眶里的泪在他金色的瞳仁里隐隐发亮。阿尔弗凑近看,才看清原来王耀的脸颊上真的有细小的绒毛。他现在很像阿尔弗来到哈皮尼斯前在学校里看到的老师人工孵育的小鸡,小小的、毛绒绒、湿漉漉,它们干了以后也是金色。

王耀见阿尔弗凑过来却又不作声,于是猛地一下抓住他金色的短发。阿尔弗终于回过神来,疼得哇哇叫。

呜哇,好痛!!

阿尔弗,你干嘛呢!王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诶、诶,我以为你要玩枕头大战嘛。你不是在建防御基地……”阿尔弗雷德揉着自己的脑袋,像一只委屈的小狗。

这不是防御基地,这是壳,我要做蜗牛。

你不是蜗牛,你是太阳和小鸡宝宝。阿尔弗指正王耀。

太阳……小鸡……

嗯。阿尔弗点点头,他突然想到什么,金色的睫毛低垂,接着又掀开,露出一片蓝色,像夏日的水池。王耀想,可惜现在是晚上,他喜欢看晴天阳光下水池波光粼粼的样子。

刚刚你朝我大喊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阿尔弗的声音把王耀的注意力从眼睛拉回对话。我觉得……你好奇怪,为什么要朝我丢枕头?突然打过来是很痛的!而且为什么要突然凑过来,还不说话!我感觉就像有一团火在我的……这里,燃烧。王耀的手在胸腔这里打着圈。

那就是[生气]阿尔弗说,你觉得我做的很过分,你很讨厌,这种情绪就是[生气]

噢噢。王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消化着。

我现在很后悔刚才向你丢枕头的行为,如果能重来我肯定会先问你。这个情绪叫做[愧疚]阿尔弗又说。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追逐着蝴蝶,久久的才下定决心又看向王耀。

对不起,王耀。

我原谅你了。王耀把粘在脸上的头发拿下来,抖掉黑发上的棉絮,跳下床,向阿尔弗的床前走过几步,一张笑脸凑近他。

谢谢你,阿尔弗。我很开心。

母亲的眼泪临别前滴在他脸上,凉凉的。笑的时候干掉的泪扯动着他的皮肤,母亲是生气、愧疚,还是开心呢?

阿尔弗,以后教我更多吧。

凑近的笑脸有一股柠檬汽泡水的味道,朦胧的,澄澈的。王耀的眼睛会吐出很多晶莹的泡泡,把夏日毛毛躁躁的炎热都抚平。

好啊。

布朗医生还在办公室里,他听到敲门声,抬头,发现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阿尔弗,怎么了?

布朗先生,阿尔弗气喘吁吁,他的手抓着门槛,在上面留下一个汗津津的爪印。你之前说过我应该开始继续学习写字,给我买的那个日记本……那个日记本在哪?

布朗医生拿出手帕走向阿尔弗雷德,擦掉他额头上的汗珠。夏天,晚上睡前就不要跑那么快了,琳达女士看到你这样臭烘烘的样子,估计又要数落你一番了。

那我等下经过她的房门时就悄悄地过去。

布朗医生收起手帕,笑着看着他,怎么突然又想写日记了?

我遇到了你说过的[绝对不想忘记的瞬间]!我想要记下来!阿尔弗眼睛发亮,布朗先生觉得他面前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小金毛。

……是关于王耀的?布朗医生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那本平整的只在扉页写了名字的日记本,递给阿尔弗。

对。阿尔弗接过日记本,点点头,他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和太阳一样好的朋友!

阿尔弗在布朗医生的笔筒里翻找着一支可以使用的铅笔,找到了以后递给布朗医生。

你不是说王耀是太阳吗?布朗医生接过铅笔,拿出削笔刀帮阿尔弗削铅笔。

不,他不是太阳,他比太阳还耀眼,但是没有太阳那么热,那样我会被烤焦的!我觉得他是雏鸡宝宝,或者柠檬气泡水。

——感觉很可爱。那第一个和太阳一样耀眼的人是谁?

是布朗先生!

布朗先生转动笔刀的动作一滞,他眨了眨眼,又继续下去。

我是什么?布朗医生问。

你是月亮,也很亮,但是很安静。我们睡觉时你也醒着,每次半夜按铃你都会马上到。

布朗医生笑了笑,他拍了拍阿尔弗的头,写完日记就去睡觉。

阿尔弗最初会事无巨细地把每一点发生的小事都记在日记上,把他和王耀在一起玩的时间努力地用笨拙的笔触去多加描写,就像一个不擅长画画的孩子用蜡笔反复描涂着图形,把它们填得满满当当。

后来的内容就逐渐变得和到来的秋天的阳光一样懒洋洋,好在王耀总是催促阿尔弗把日记本随身带着,他才能把记日记的习惯坚持下去。有时候懒得用文字,就把和王耀一起捡的花花草草压干以后用胶水粘上去,意思是我们今天去了草坪玩。

哈皮尼斯疗养院地处于一片名为后巷的偏僻巷子里。这里曾经是有很多东方的老年人居住的区域,安静,平和,而且——便宜。布朗并不富裕,他只是个力量微薄的可怜人,买下这片院子以后,他的积蓄就所剩无几了。疗养院里并没有多少人,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信任这个偏僻的小院,有条件选择的人总会选择墙面更加崭新、占地面积更大的疗养院。对此布朗也并无怨言,他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开设这个疗养院只是为了坚持童年的一些可笑的愿望和梦想,为了他那被丢弃、独自一人在房子里老去的祖父。

在布朗医生允许负责的护工哈莉小姐陪同阿尔弗和王耀外出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喜欢探索后巷中不同的岔路,想象那是迷宫。哈莉小姐每次都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们一会儿就跑出了视线范围。不过,最初这片小巷还住着一些老人的时候,阿尔弗倒是不太喜欢出来。东方的老人自然喜欢小孩,但他们更偏爱和他们流有相同血统的、留着黑色长发的王耀。阿尔弗不喜欢看到被老人们摸摸头后害羞地笑着的王耀。明明自己这样摸他的头只会换来对方的一拳殴打。后来人们慢慢地搬离了这片居住区,他们还是会像以前那样逛街小巷,只不过不会再四处乱窜。阿尔弗雷德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但为了保持基本的健康,王耀还是会跟着阿尔弗一起绕着院子后边的草坪慢跑,偶尔踩到树上落下来的果子滑倒,还会被对方狠狠地嘲笑一番。

阿尔弗其实很想带王耀去吃一次汉堡,在离这片小巷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快餐店。在阿尔弗来到哈皮尼斯之前,他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汉堡。来到哈皮尼斯之后布朗医生禁止他在这一两年以内吃汉堡,他只能在梦里聊以慰藉。

  阿尔弗一直记着当初对太阳做的承诺——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既然太阳不来,那么他只好将这个承诺交给真正过来陪他的人:王耀。

  “等我可以吃汉堡以后,我就带你去吃汉堡,汉堡加了芝士特别好吃。他对王耀说,每一个单词都咬得很清晰。

  “好啊。王耀笑他。其实汉堡对他没什么太大吸引力,他从电视上看到过。

有时阿尔弗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他和王耀在长大,哈皮尼斯的房客也在变少。爱干净的琳达女士搬出去了,阿尔弗很高兴她的子女终于愿意见她,她也是。临走时给阿尔弗留下了一包用于洗脸的纸巾,并嘱咐他好好洗脸;她给王耀留下了几本书,支持并鼓励他把看书的爱好坚持下去。

于是阿尔弗回想过去,在日记上记下每个他认识的房客是如何搬来哈皮尼斯,又是如何搬走的。

  至于他自己,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他和王耀有些相像,但也有所不同。他懂得所有情绪都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怎么看电视,因为奶奶上了年纪,不太喜欢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他从小就能看到(大人们说这是想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布朗医生说那是幻觉。他在家里总是会看到很多不请自来的客人,趴在窗台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昆虫先生,他说他是一名战士,他打仗的地方又黑又冷,他喜欢这里。阿尔弗还看到很羡慕奶奶的衣服的蜥蜴小姐,她说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得到和阿尔弗的奶奶一样漂亮精致的连衣裙。还有漂浮在空中的很多笑脸,它们长得很像阿尔弗在母亲节按照老师要求给送给妈妈的贺卡上画的笑脸。阿尔弗有时看到它们就会感到愧疚,那时他太紧张,笔没拿好,于是画出来的线条太抖,那些笑脸就太凌乱。他想妈妈说不定就是被那些凌乱的笑脸气走的,爸爸在妈妈离开后呼呼大睡了几天,之后也离开不见了。是因为自己没给父亲画贺卡吗?可是那天不是父亲节呀。

阿尔弗把客厅里的客人的话转述给奶奶听,奶奶总是回答:抱歉啊小阿尔弗,我眼睛不好了,没法招待那些客人了。

   在新的学期开学前,班里转来了几个新同学。阿尔弗看到他们身上缠绕着白烟一般的妖怪,就像万圣节时同桌杰西卡扮演的幽灵。

  阿尔弗觉得很特别,便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的新同学。没想到新同学的脸一下子扭曲成一张发红的煎饼,愤怒像豌豆一样汹涌喷出:你什么意思?!

   阿尔弗的身体比同龄人都要轻很多,他一下子被推出去很远。他一下子撞在课桌的桌角,一个伤口,流出像豌豆一样的血,接着越来越多,似乎永不停止。同学们开始慌张,老师跑过来,用干净的手帕抵住他的伤口。

  “为什么……会一直流呢?阿尔弗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腿,鲜艳的红色在手帕上晕开,和奶奶裙子上的印花一样。他想问老师愿不愿意把手帕给他,蜥蜴小姐会喜欢的。

  之后老师问他一切为什么会这样,他如实回答。老师报以沉默,沉默。和家里的电视机一样沉默着。最后他被老师和奶奶一起带到哈皮尼斯。奶奶拄着拐杖,向他挥挥手。

***

于是他就这样来到哈皮尼斯。

***

接下来他要说的是安德烈叔叔,一位战争老兵。

安德烈叔叔沉默寡言,他总是坐在窗边,抬头凝望着什么。他的一边眼睛已经长了翳,听说是在打仗时受的伤。那只泛白的眼睛栖息在他眼眶里,像只跛脚的白鸽,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振翅而出。

有时,他半夜会被安德烈叔叔的大叫吵醒。那声音像一头濒死的雄狮。他听琳达女士这么说过。随后哈莉小姐会在安抚完安德烈叔叔以后过来给他念故事。第二天,安德烈叔叔会送上一块巧克力,跟他道歉。

  “我的女儿以前也喜欢吃这个,我猜你也许也会喜欢。

阿尔弗心里吐槽着,那是草莓味的,女生喜欢,我才不喜欢。但他不会拒绝,因为那块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他们说过一段时间的话。感恩节的时候阿尔弗画过一张贺卡送给布朗医生。安德烈叔叔碰巧看到后,便突然说想和阿尔弗学画画。阿尔弗对这件事颇感奇怪,他对自己的画技还挺有自知之明。可对方兴致勃勃地找上他,他也欣然当起了小老师。

拿过尺寸稍大的机械热枪,拿起细短小巧的蜡笔也手足无措。安德烈在那时候和阿尔弗说过许多话,他喜欢听阿尔弗的见解,对学校的、对蝴蝶的、对那些看不见的朋友的。

我的女儿几十年前也和你一样大。安德烈说

然后呢?

现在也和你一样大。

安德烈低下头,手指蜷缩在一块。

我的关节炎犯了,不能再和你学画画了。

安德烈叔叔才刚学会画一棵树。但安德烈再也不打算拿起画笔了,低着头画画总让脖子酸痛。

他又抬起头看向窗外,恢复那沉默寡言的样子。

有一天,布朗医生找到阿尔弗,一脸严肃地告诉他:阿尔弗,我想让你运用你的特点帮助安德烈叔叔,你愿意吗?

  安德烈叔叔夜晚的哭声太撕心裂肺,这总是让他想起水里哭泣的鲸鱼,哀伤浸湿他,阿尔弗很难过。

  阿尔弗点点头。

  于是布朗医生带他来到安德烈叔叔的房间,安德烈叔叔没精打采地耷拉在座椅上,看着布朗医生拿出一个小小的,像医疗箱一样的银色箱子,里面装着一个像输液一样的装置,和一瓶透明的药剂。布朗医生坐下来,对阿尔弗勉强笑了笑。

阿尔弗,你做过好梦吗?

做过,阿尔弗点点头,我记得我以前梦到我成为了宇宙英雄,打败了邪恶的怪兽,拯救了银河系。还活了很久。

  “那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耀和我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包子叫小笼包,很好吃,我梦见我排了很久的队,买到了三袋小笼包。就在我快要吃到时,我就醒了。阿尔弗一想到这个噩梦,脸就不可抑制地皱成一团。

  安德烈叔叔听完轻轻笑了一下。布朗医生的笑脸也变得没那么紧绷,他放轻语气,慢慢地对阿尔弗解释道:

安德烈叔叔觉得现实很痛苦,他太想念自己的女儿了,导致他夜里总是做噩梦。他想做个好梦。安德烈叔叔说,她的女儿和你一样,也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她喜欢独角兽、彩虹桥和青蛙女巫。你能不能用你看到的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构造一个安德烈叔叔女儿的梦境给他呢?

那为什么安德烈叔叔不能自己做梦呢?只有安德烈叔叔自己才能创造出他最满意的梦境吧,如果我创造出来的梦境不够好呢?”阿尔弗问。

阿尔弗,布朗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透过镜片看向男孩眼睫下那双澄澈的仲夏夜。

安德烈叔叔,还有我,都已经失去了创造出美梦的能力了。

闭眼是哭喊,硝烟与血肉,被尖锐的击鸣声惊醒,泪流进嘴里是苦的,就像不小心吃到的掺了弹片的土。

睁眼好像看到她在窗外的大树下坐着,还穿着生日时堂姐送下的粉色蛋糕裙。

  快回来,安德烈张开嘴想叫她,树下看书伤眼睛。

可是树突然就要倒下,变成被轰击的房体碎片把他的小女儿压在下面,裙子的一角露在废墟外面。灰色中的一小抹粉色。

然而他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他当时还扛着枪在前进。后来他拄着拐杖对着墓碑上的拼写反复确认,才知道里面确实躺着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一部分。

这是大人的一点小缺点。一直沉默的安德烈突然开口接下了布朗医生的话。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调笑。

对。布朗医生笑了笑。

好吧,我会尽力。阿尔弗暂且接受了这个解释。

我愿意。但是,这要怎么构建?阿尔弗疑惑地歪头。

  布朗医生拿出那管药剂,喝下这个,然后贴上这个联通带,你就会到达梦境,并且你可以创造一个你想创造的世界。你只要把你平时看到的那些放进梦境里就好了。

噢噢。阿尔弗点点头。

但是,如果使用这个药剂太多次,你就会丧失做自然梦的能力,这就是说,以后只要你不喝这个药,你就不会再做任何的梦,包括美梦、噩梦……你愿意吗?

  阿尔弗还没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望见安德烈叔叔沉寂的眼底偶发迸溅出的星光时,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没关系,我愿意。

  “那好,现在你需要一个图腾,就是用来分辨你是否处于别人的梦境,或着你是否处于梦境中的一个小物件。它要有别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独特秘密。

  “……我想不出来……”阿尔弗摇晃脑袋,晃了半天也没晃出一个合适的想法。

  “好吧,那我们过一段时间再找。我会设定好时间,到了时间你们会醒过来,我会告诉你这是现实。布朗医生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阿尔弗雷德小幅度地晃晃头,那些东西,在现实中我已经渐渐地看不见了。我能区分。

阿尔弗本身味觉就不算很敏感,长期的药物治疗让他对吃药这件事轻车熟路。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看起来充满神秘的药剂,从布朗医生手中接过瓶管,径直倒入嘴里。

液体冰凉,就像苦冷午夜里某个梦呓者的眼泪。

他的笑脸们好像不太开心,歪斜的嘴角像一轮钩月。

嘿,我们要开心一点。今天我们是要给安德烈叔叔带来美梦的。

阿尔弗伸手触摸它们的嘴角,把它们掰回圆润的弧度。

这个世界充斥着淡淡的、烘焙房里的那种甜香味。安洁莉卡。

安德烈叔叔常念叨着的名字。

安洁莉卡。适合糖霜、纸杯蛋糕和柔软的玩偶的名字。

阿尔弗对女性的记忆只有他的妈妈、奶奶和上学时的同桌杰西卡。妈妈带着薄荷香烟的味道,说实话,他不太喜欢。奶奶送给过他一个老旧的斑点狗玩偶,她说这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玩偶,她视力尚好的时候是个玩偶爱好者。阿尔弗很喜欢这个玩偶,内里的棉花经过多次洗涤已经变得松散,可摸上去依旧很柔软。杰西卡是个喜欢甜食的女孩,为此她有好几颗蛀牙。但杰西卡很善良,她总是会将自己的纸杯蛋糕分给阿尔弗。

记忆中有女性参与的美好的部分,帮助阿尔弗构建出一个属于少女的、名为安洁莉卡的世界。

巨大的玩偶摆在街道两旁,独角兽在空中缓慢地移动,张开的翅膀在蓝天下洒下一片彩色的阴影。街道的尽头是一幢糖果屋,阳光下的奶油在屋顶上闪着细光。

这样……就行了吧?”阿尔弗看了看四周,笑脸倚靠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叔叔来到了这个世界。惊讶在他脸上久久不愿离去:天哪,这简直和我女儿画的画一模一样!

安德烈叔叔进来后,这个街道上便开始出行了行人。安德烈站在阿尔弗身旁抱着臂,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的奇景。

突然,安德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他朝对街抑制不住声音地大喊:

安洁莉卡!

安德烈和对街的那个人像两枚小炮弹一样冲向对方。安德烈把穿着连衣裙的女孩拥在怀里,泪水打湿柔软的浅金色长发。

爸爸,你怎么哭了?”安洁莉卡抬起头,于是泪水就滴在她白净的脸颊上。

她父亲的脸沿着皱纹皱成一团,泪水填满那些沟壑。

爸爸,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呀?……诶,你的眼睛怎么了?”

亲爱的安吉,灵魂出走后,躯体就变成了空瘪的皮囊,我的眼睛长了翅膀,去了远方寻找安洁莉卡。

现在你找到了。安洁莉卡在这!女孩张开她的双臂,像只兴奋的小麻雀。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安洁莉卡。

安德烈笑着,狼狈地用手掌抹开脸上的泪水,好看清他前的小女儿。

我们来读书!我有些字不认识。安洁莉卡从身后变出一本书,将它摊开。

安德烈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很快又笑着点头道:

好。

阿尔弗睁开眼,感到他的肩头一轻,倚于其上的笑脸已经不见。安德烈坐起来,对正在收拾箱子的布朗医生说话,声音中带着些微的不满。

就不能再长一些吗?这也太快了。

“2小时,我已经给了你大概2小时的梦中时间。

布朗看向他,表情严肃,记得我们事先说好的一切:梦境终究只是梦境,梦境不是现实。

是的……”安德烈一下子变得颓然,眼神泄了劲,可是梦境……为什么不能是现实呢?”

阿尔弗走回自己的房间,一打开门,王耀

就杵在门前,气势汹汹地盯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

耀?”阿尔弗扶着快要跳出肋骨的心脏吁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你知道我身体不好的。

王耀见状,态度还是软了下来,我午觉醒来,发现你不在,你去哪了?”

王耀的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的茸发也络在一起。

我去给安德烈叔叔帮忙了。

帮忙?”王耀疑惑道。 一缕翘起的顶发随着他歪头的动作垂下来。

阿尔弗注意力全在王耀那一头乱发上,他忍不住笑出来。

男孩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睫毛会蜷叠在一块,只露出一小部分的蓝色瞳仁,像一块隐隐发光的宝石。下午的暖阳将他的脸和金色的脑袋涂上一层亮色,明眸皓齿,像不小心掉进人间的一小块星星。

王耀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阿尔弗肩上,又走神!什么时候你和我说话能像你吃饭时那么全神贯注!”他低下头,垂下的头发遮住通红的脸颊和耳朵。

好吧只是去帮忙。我还以为……你去哪里玩还不告诉我……”王耀越说越小声,从乎觉得后面的话很难以启齿。

不过阿尔弗全部听清了,他揉着疼痛的一边肩膀,我去玩肯定会告诉你。不过,耀,你原来很在乎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去哪了啊……之前你每次都回应得很随意。我还以为你很烦我呢………诶、喂,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又要打我?

阿尔弗躲开王耀又要打过来的拳头。

王耀看着阿尔弗泪眼汪汪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好吧,好吧。

王耀自觉理亏,只好祈求着脸上的温热赶紧降下去 ,嘴上转开话题,你帮了什么忙啊?”

就是我创造一个梦境,能让安德烈叔叔看到她女儿的梦。阿尔弗简单地和王耀解释了一番,王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阿尔弗,你看看这张照片。你在梦境里能创造出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地方吗?”安德烈拿出一张照片,阿尔弗刚要看,那张照片就被布朗抽走了。

安德烈,不能用记忆构建梦境场景。

阿尔弗想问为什么,但没说话。这是大人的吵架时间。

只是布朗接下来便熄了火,转身对阿尔弗解释道:用记忆构建梦境场景,会混淆梦境和现实。

图腾呢?”阿尔弗问。

严格来说,图腾是用来鉴别你是不是在别人梦里的,因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图腾的特殊之处。虽然,图腾有些时候也可以用来区分梦境和现实,但……”

但当你逐渐难以区分梦境与现实时,你还记得图腾的存在吗?”

安德烈没说话。阿尔弗发现,安德烈在最近几次的梦境中总是在顾盼着什么。安德烈已经接受了梦境世界中的很多不合常规之处,但他仍觉得好像落失了什么,什么理所当然但又被他忽略的。可这个世界连物理规则都不遵守。

它只是梦境。

可是那一切又那么美好,美好得像打赢胜仗后长官特别奖励的那一瓶酒。灌下肚时,他恍乎间看到通往家的那条田间小路,他的屋子里晃着灯光。他在细雨中向前冲去,无拘无束像头自由的麋鹿。

恍然间就到了第二天,酒醒之后是一种惘然的空白。再后来他突然想起最初喝酒只是为了逃避直面那些血肉惨状的痛苦与恐惧,不知不觉中,酒精本身却逐渐成了他所追求的了。

安德烈抬头看向布朗,声音里带着些乞求的味道:

嘿,医生,这是最后一场梦境了,就让我圆了这个梦吧。

布朗看着他,似乎是在衡量其中的可否。

半晌,布朗叹了口气,好吧。

医生,我活到现在,已经不会更痛苦了。

阿尔弗,布朗招呼阿尔弗雷德,过来看看那张照片。

那是一片广袤的绿茵地。

阿尔弗跟随着安德烈穿过齐膝高的绿草,风将丛草吹出一个飘逸的弧度,他们像是在大地的头发上行走。

草地的尽头被开辟出一条田间小径,向一间透着光亮的小屋。

爸爸,浅金色长发的少女从屋内走出来,眼神单纯天真,像个不染一尘的小天使。

你回来了。

安德烈轻轻握住女儿伸过来的手,

对不起,安洁莉卡。

女孩不解地歪头。

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幻想一个你……可你终究不是真的安洁莉卡。我所看到的你是片面的,真正的安洁莉卡远比你更复杂……我怎么会忘了我的安吉不只是一个喜欢蛋糕连衣裙的洋娃娃呢?你五岁时因为从山坡上冲下来摔断了门牙,上小学时因为救树上的小猫而被抓伤了膝盖……”

你远比我想象得更调皮,也更坚强。你也不总是那么乖、那么完美,记得你以前闹脾气不想帮忙端饭时,甚至把碗都摔了。布朗笑着,但笑意像他的皱纹一样干瘪地刻在脸上。

你不是我梦里的一个停滞的幻影……要是你还活着,也许你现在已经在向你的孙女学习化现在流行的烟熏妆了。

安德烈喟叹着,他的眼里映着连绵的草地。

阿尔弗陪着安德烈在田埂上坐下。

死亡也可以脱离梦境。安德烈对阿尔弗说。

我可不想死,即使是在梦里。阿尔弗吐吐舌头。

我也是。安德烈笑了笑,他将口袋里的物什掏出来,这时候阿尔弗才发现对方原来一直携带着手枪。

老去的男人将手枪抛出,黑色的兵器永不停歇地飞向远方,像只奔向黄昏的乌鸦。

他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太阳落山。

***

安德烈叔叔也搬走了。阿尔弗在夜里惊醒,

却不再会听到哭号声的时候,他会想起这个事实。

就像父亲通常不像母亲那么细心,安德烈不像  琳达女士那样给他们留下了什么纪念礼物。他走得很匆忙,急于到达他新的旅途的终点。

阿尔弗下床,正要拉上没遮好的留帘。一转头,看到月光正倾泄在王耀脸上的一角,积洼着一小潭的月液。

阿尔弗放轻呼吸地走近,看清了对方睫毛下的阴影,还听到他在用中文呢喃着什么。

也许是在做梦。阿尔弗猜。

布朗医生的话被验证为是对的,多次服用药剂之后,阿尔弗就不再会做自然梦了。王耀此时正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着一些什么——一个阿尔弗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王耀就像中国神话里奔月的嫦娥,只此一去,他们之间便相隔着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

你会离开吗?像琳达女士,安德烈叔叔,嫦娥那样?

阿尔弗拉上窗帘,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黑暗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

下一个离开的是王耀。

这个部分发生的事,当时的阿尔弗并没有记下多少。不如说从这里开始,后面的记述都变得寥寥,有也只是草草几句。

但阿尔弗雷德的记忆正在恢复,他能随着日记简单的记叙想起一些他没有记下的、文字之外的事。

***

阿尔弗的身体总会在几个月里特别的不好。那段时间,正值阿尔弗身体的病发期。他每天能干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时不时发个小烧啥的。退烧的时候王耀就陪在阿尔弗床边和他聊天,但有时阿尔弗也会在聊天中途睡着。

然后,我们就要说上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王耀趴在阿尔弗身上,手指攥紧被子到指尖发白。

我妈妈来了,她说她要接我走。

可是我已经快要不认识她了,她离开了我那么久。我不知道我对她还有什么感情………喜欢?依赖?讨厌?……她说她要让我去学校上学,带我去见新爸爸,还要带我回家,回我们的新家。

阿尔弗还发着高烧,王耀摸到对方滚烫的手。

可对我来说,这里才是家,外面……”他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含糊不清。

带我走好不好?

可是,他们能去哪儿呢?去月亮上吗?王耀心里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清醒的人自言自语地说着玩笑话,因为明知不可能,笑自己的无理取闹,也知道昏睡的人做不出回应。

王耀把一枚硬币塞阿尔弗在手里,冰凉光滑的金属表面贴着他的掌心。

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她说以后她会给我很多的零花钱。这个先给你,以后带我去吃汉堡吧……加了芝士的那种。

阿尔弗神识清醒时已经到了第二天。 高烧退了下来,泪水和汗水濡湿了枕头。他不知何时已流了满脸的泪。

手心被硌得生疼,他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对啊,他已经不会做梦了。

***

在王耀离开,失去了有玩伴的乐趣后,阿尔弗不再热衷于往户外跑。他偶尔的外出就是出去捡一些石子或是铁片之类的硬物,用于进行一项他新喜欢上的爱好——雕刻。

阿尔弗找到布朗医生,并和他宣布自己找到了适合的图腾。

布朗先生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要下去?”

***

再后来,他的奶奶也离开人世。布朗先生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继续生活在一起,他点头,于是他成为了布朗先生的养子。

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布朗先生带着他学习和读书。身体好的时候,他会去附近的学校上学,和同龄人相处相处。

最后一位住客搬离哈皮尼斯之后,这个小院就成为了布朗和阿尔弗两人的住所。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阿尔弗望着手中泛黄的本子,庆幸自己以前还写了本日记,要是没有这样的记忆锚点,这么多的事情可没法一下子都想起来。

现在,王耀是他的爱人。他在王耀离开了几个月后才明白自己喜欢王耀。

喜欢对方那双如醇厚的蜂蜜一般的眼睛,喜欢对方海藻般的黑色长发,喜欢对方笑起来鼓起的脸颊。

喜欢对方的一切,可爱的、幼稚的、活的、消沉的,对方的每一块碎片都喜欢

好在他明白得还不算晚,幸运的是,王耀也喜欢他。

懵懂地淌在病痛与孤独的童年终于过去,如今他修葺起一个健康的身体,向未来的康庄大道走去。

***

他的爱人身体并不好,这点王耀知道

在他们结婚前,布朗先生就和他说过阿尔弗的情况。童年的病根像藤蔓一样缠着他,阿尔弗的体质和他的病症注定了这个如流星般闪烁的男孩的生命,也会像流星般快速地陨尽。简单来说,布朗也不确定阿尔弗雷德还有多久的生命,也许他七十年后才死,也许他七个月后就死。

这时王耀想起故国的《边城》——“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哲理每时每刻都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琳达女士给我留下过一本《欧也妮·葛朗台》,里面说,遗孀总是会特别富有。王耀开玩笑说。

他也曾以为时间能冲刷掉那些淤积于心的、隐萌芽的情愫,就像大雨冲刷掉街头墙上的涂鸦。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如上面所说的,它们是芽,具有生命力,大雨反而是将它们滋润的。它们坚持不懈地在角落里生长。直到他再回到曾经的哈皮尼斯——那个以前看起来很宽大,现在看其实很窄小的院子时,阿尔弗正站在院子里。

对方过了男孩的那个年纪,脸上褪去了那点婴儿肥,出落成一个俊俏的青年。他的头发像揉碎了的阳光与细沙 ,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层鹅黄色的阴影。

阿尔弗发现了他,趔趄了一下。然后 ,王耀就看到了儿时那个男孩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长大的身躯里,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带着一片蔚蓝的海洋,卷掀着瑰丽的浪花。王耀这才回首看到自己心里茂盛生长到近乎荒芜的角落。

他才明白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他想阿尔弗想到发疯。

中国人忌讳” “这样的字眼,所以思念也是所谓心病,本应缄口不言,本应留它晦明不清。

但王耀宁愿抛却那自顾自的矜持,也不想失去对方。

我很想你,阿尔弗。王耀的下巴抵在阿尔弗肩上,对方身上有一股橘子糖的味道。

我也是,阿尔弗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耀。

“……那枚硬币,你还留着吗?”王耀突然想起他离开前塞给对方的东西。当时他还担心,要是阿尔弗没听到,而那枚硬币又滚落到了地上,那么谁来发现它呢?

“……当然,阿尔弗蹭了蹭王耀的颈窝,你给的硬币分值太小了,怎么买得了汉堡。

听此一句,王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揉了揉阿尔弗的头发。对方的头发柔软得像一些狗狗的毛发,一想到这,王耀眼中的笑意更甚。

抱歉抱歉……阿尔弗小朋友,要不晚上睡前我给你讲童话故事啊?”

他们不久后便结婚了,婚礼在小巷里举行。他们邀请了布朗、布朗的老花镜和布朗的茶杯参加。婚后也继续在院子里生活。因为身体的原因,阿尔弗选择成为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平时稳定地为一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报社供稿。他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时间自由,他还能去接王耀下班,除了他跟那个紫眼睛的俄罗斯编辑不太对付以外,其他的部分都称得上完美。

王耀在和母亲居住的这几年里爱上了恐怖影片。

母亲以及她的新家庭都不太感冒这种类型的片子,王耀的新弟弟更是怕得不行,一旦王耀拿出光碟,他就会马上跑开。这时候他就会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时间。

王耀和他的新家庭相处得不算融洽,在他的妈妈来到哈皮尼斯将他接走之前,她就早已结婚,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也不知是她后来才将王耀的存在告诉她的丈夫,还是早已告知,男人却几年后才松口。总之,在她将王耀接到新房子里的时候,里面已经定居了一个完整的一家三口了,弟弟也能简单地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王耀失去了照顾弟弟的用处,他这个哥哥反而显得多余。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来打扰自己的完满家庭的外人。母亲的丈夫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总归没有打骂过他。

王耀去华语学校,被社会化的同学都对他这个野生动物感到好奇。他一来,许多人都纷纷涌过来将他围住。

喂,王耀,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王耀回答他们。

那你爸呢?

王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那个他母亲告诉他的新名字。

诶,为什么他们都不姓王呢?

你是不是被生父母抛弃了?

他们不待王耀回答,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听说你之前在那什么……疗养院呐?是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病才被抛弃的?

天呐,你竟然偷听了李老太婆和他妈妈的谈话!有人惊叫,又跟着一群人笑起来。

你前几年都没上过学?

那不是野人?

哈哈哈……”

他们围在他身边,将光线遮得严实。

王耀不知该从哪句回起,只好低头分辨起桌上课本的字,依稀看出来布朗教过的不等式。

他回到家,妈妈正和她的新丈夫跳舞。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可笑起来还像新绽的花。妈妈看到他,笑容有一瞬间的错位。

回来啦?记得要和爸妈喊一声呀。妈妈一直致力于让王耀叫他的新丈夫爸爸,好像这样就能削掉过去十几年的忽略和几年的缺席。

王耀看着她身后那个男人沉默的脸。不确定对方希不希望自己叫他

母亲对他有愧,他知道。但他不恨她。她也只是一个厄运儿而已,他支持她寻找她真正的幸福。

可是他也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他说自己想回到后巷去。可正在做饭的母亲听到后刀差点切到手。她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似要泫然:为什么?是我不够爱你吗?你走了,我怎么办?

王耀曾经对着镜子将自己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生父的影子,母亲看到他绝不至于厌恶。可,爱与不爱,他还太年轻,太天真,不知道大人们为付出了什么代价,毕竟他们看起来总是因为而痛苦,他不知道母亲为了爱他又下注几何,自然也不敢随意定夺。

但是他怕对方又切到手,只好统统摇头,以后再也不问。

王耀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他想,也许他爱阿尔弗。那他为阿尔弗又付出了什么代价呢?——遭受了一次枕头攻击。王耀忍不住笑了,咧起的嘴角蹭到了枕边。如果阿尔弗爱他,他又会向阿尔弗索求什么呢?

阿尔弗从半敞的窗子外翻进来,像翩翩而至的罗密欧。晚风吹起他的外套。

耀,我带你走吧。

王耀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我们去哪?

王耀伸出手要抓住阿尔弗,窗边的风刮着他的手背,让他打了个寒颤。

然后,王耀就醒了。

风在敞开的窗边呼啸着,细雨打湿了他的被角。

学校教了一首周邦彦写的苏幕遮,王耀刚背下来。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好在现在,他终于能寻找他的幸福了。

阿尔弗也怕鬼,但他总是倔着陪王耀看。

王耀觉得,有时候身旁的大金毛的尖叫的恐怖程度远比影片里的画面还恐怖。而且,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个画面会触发阿尔弗的尖叫,对王耀来说,这何尝又不是一种Jump Scare呢?

为了安抚这只被血浆道具和惨白的粉底液吓得不轻的可怜金毛和他的胃,王耀会在煮夜宵的时候专门热上一点对方喜欢的小酥肉(可能是因为和小酥肉和某快餐连锁店品牌的招牌产品很像?),虽然最后大部分都进到了王耀的胃里。对方的食欲显然是被惊吓抛到了九霄云外,没吃几口便瘪起嘴巴,脸也皱成了一只鼓鼓的仓鼠。

(虽然这么说很没道德)王耀很喜欢这个样子的阿尔弗。出于一种恶趣味的心情,他总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招呼对方来吃夜宵。阿尔弗又一定不会让爱人的一番劳动白费,一定会过来强撑着吃上几口,这时候王耀就如愿以偿地收获对方那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表情。

那段日子美得就像梦一样。可是梦都是会醒的,当月亮从夜空中降落时候,烈阳会将一切梦境灼烧,剩下的他形单影只,不知西东。

阿尔弗又开始卧床,可这次似乎和之前的卧床不大一样,他的身体情况明显之前更糟。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阿尔弗最近突然迷上了泰戈尔的《飞鸟集》王耀对此略感奇怪,按对方的性子,他不太喜欢这类抒情的、文绉绉的诗。但王耀还忙于抓紧着那一点微渺的希望寻找救命的稻草,只好先当他是心血来潮。

阿尔弗拉住正准备离开的王耀,床上的人的脸苍白得像诗集的纸张,嘴唇也是毫无血色。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再如往常那样明亮的、绚烂的颜色,而是像泼倒了一杯灰色,调低了爱人容颜的饱和度。

不要总是出去了,多陪陪我吧。我时间不多了。阿尔弗说,他的声音像是被石砾剐蹭过一样的沙哑,像破旧的钢琴一样的虚弱。

音符敲打着王耀的心脏,疼得要掉眼泪。

不许这么说。王耀把眼泪咽回去。切勿妄立誓言。他害怕所谓言灵。

你说的对,我想起来,我还得再教你一样东西才行。阿尔弗笑出声来。

***

我只是在找能救他的方法。布朗照例检察完阿尔弗的情况,王耀跟着布朗走进他的办公室,看着布朗把老花眼搁在办公桌上。

虽然我也希望他能活下去,不反对你去寻求方法,但你也应该听听阿尔弗的愿望。孩子,他想让你多陪陪他。布朗那双浑浊的灰色眼珠看到王耀眼里的挣扎。阿尔弗的病一部分来源于遗传因素,再加上他体质特殊,童年早期家人疏于照顾而留下了病根,他无法选择常规的疗法。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现在治疗方法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换句话说,他注定要死的,并且,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其实,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我们就不能期待又一个奇迹降临吗?”

期待,孩子,当然期待。但,死亡是一条无法撤回的咒语。

入夜,王耀回到了阿尔弗所在的房间,对方已经睡下了,诗集摊开倒扣在床头。

月光将阿尔弗的脸照亮,皮肤惨白又似薄翼,似乎隐约可见其下的青色血管,像虬枝一样簇拥着他的唇眼鼻。

王耀伸手轻揉床上人紧皱的眉头。

在做噩梦吗?

他将窗帘拉上,房间内刹那间陷入黑暗,只剩呼吸声。

四下寂静,如同很多年前那个夜晚,

王耀摩挲着指腹留下的余温。

在做噩梦……

他猛地顿住。

那段日子美得像梦一样,可是梦都是会醒的。

但如果……真的有梦不会醒过来呢?

***

你想了解梦境疗法?”布朗皱着眉。他看到王耀点了点头。好吧,我就知道,你从小就聪明,是不可能把那些事忘掉的。

但是,梦境疗法的不可控性太大,所以它一直是一种不太被认可的治疗方法。而且,梦境疗法只有可能对心理上的问题有效,对实际的身体疾病是无效的,毕竟,你只是在做梦。

王耀点点头,提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那么,有没有什么梦境,可以持续很久,甚至永远不会醒来?”

布朗愣了一下,心里开始了然,他对他那表面看似认真听话,但内心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疯狂计划的儿媳摇摇头。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阿尔弗不会答应的。

  你想陪他一直睡在梦里,但阿尔弗不会答应的。布朗直接刺穿了王耀的心中之想,语气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亲爱的孩子,那只是梦,阿尔弗更是清楚这一点,他不会允许你把生命浪费在这虚无中的,他爱你。

可是我也爱他!而他就那么决定将我抛下了!王耀被那三个字戳刺神经,忍不住大叫一句。他的嘴唇颤抖着,嗫嚅几下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抱歉,布朗先生。王耀抬头揉了揉眉心,不管怎样我还是有些话想对他说现在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是不是……不久之后就要陷入昏迷了?”

王耀蹙起眉,金色的眼眸像被涟漪搅碎的水中月影,淹没在浓郁的戚哀中。

布朗只能点头,看样子是的

他好像又看到那两个夏夜里孤单的孩子 ,他们明明是光热,是恒星,却无法温暖自身。

终于,他们相遇,得以彼此取暖,像终逢知己,两个幼小的躯体就决定这么结伴在人间流浪,再也不问何以为家。

如今他们又将分离。

好吧,好吧。布朗叹了口气,他做不了一个好医生,现在也做不了一个好家长,我告诉你有关梦境疗法的,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他看到王耀的眼里又燃起火光。

***

人在做梦的时候,大脑运转速度加快,时间相对变慢。所以,梦境时间的流逝要慢于现实世界。大概来说,第一层里现实的几分钟可以相当于梦中的一小时。梦境的层数往下,时间成倍数增长。

这么说,只要我制造足够多层的梦境,就能实现[现实5分钟,梦里50]的结果?”

理论上是,但梦境层数越多,梦境越不稳定,一般来说,三层就已经很难稳定了。强效镇静剂可以加固梦境,不过……”

那么,在梦境层数少的情况下,延长做梦的时间?”

不行,药剂维持梦境的时间有限。而且目前还没有长期处于睡眠中的先例,这个方向是未知的,这样做太危险。

“……所以,其实,我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吗?

“……”

其实,可以。

王耀猛地抬头。

一般来说,人在梦里死亡或感受到坠落的时候,会从当前的梦里醒来,但是如果你使用的是加了强效镇静剂的药剂,你在梦里死亡,身体却没法醒过来。然后你就会坠入迷失域,在那里,时间趋于无穷。在迷失域死亡,可以直接回到现实,但处于梦境的时间长了,可能会将梦境与现实混淆,渐渐把现实遗忘了。你在现实里愿意死去吗?当然是不的,所以,如果意识进入了迷失域,有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入过迷失域,我也不知道在迷失域活到自然死亡后会是什么结果。

醒来?抑或是永远沉睡?没有人知道。

看到王耀沉默着,布朗以为他是害怕死亡,又安慰他说:

但是不管在哪,[坠落]都适用,并且,你可以制作一个图腾,通过它的一些物理特性判断这是不是梦境。

阿尔弗的图腾是什么?”王耀突然问

硬币,一枚硬币。布朗推了推眼镜,努力回想着。

就在你离开后,他告诉我他做好了图腾,我想,那应该和你有关。

布朗突然笑了一下,眼角抿出温柔的皱纹,那小子真的很喜欢你呀。

……”王耀也笑了,像是刚吞食下一整颗青柠,酸涩涌上来灌满鼻腔。

阿尔弗彻底昏迷后,我就进入他的梦境。

王耀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布朗叫住他。

不管你的计划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回到现实来,我的孩子。

***

眼前的小巷,显然是王耀所熟悉的后巷。

但这里的后巷却与现实中的模样迥然不同,巷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昏暗漆黑,像是有 双黑洞洞的眼睛在凝视着他。整条后巷就像一个限阈空间,仿佛有无数的忧伤与哀怨被困在这里多年,挥之不去,化为沉重的空气挤压着王耀,让他喘不过来。

阿尔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王耀将第一层梦境的主导权交给了阿尔弗,也就是说,阿尔弗是这一层梦境的梦主。王耀这么做有两层考量。一是布朗先生说过,阿尔弗实际在过去一直担任着筑梦师的角色,经验丰富,因此很容易对别人制造的梦境起疑,他的潜意识也会因此警惕,更何况王耀还是个新手菜鸟,他制造的梦境估计是破绽重重。

还有一点是,王耀想知道阿尔弗的梦是什么样的。

王耀有时觉得,阿尔弗的心里还有一处藏着一个秘密,被血肉层层包裹着,像石榴被厚重皮肉保护的鲜红内核。可阿尔弗从不将它剖开,更不将它示人。

王耀明白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道理,他也不应该让阿尔弗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无条件地敞开自己,成为一个感情上的殉道者。但他无法忽视自己性格中的劣根性,他在阿尔弗面前是个自私的人,他希望阿尔弗看到他就会奔向他,他希望阿尔弗醒来最想见到的人是他,他希望,阿尔弗能毫无保留地爱他。

于是王耀发现,他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他的爱人,比如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害怕恐怖事物的阿尔弗会创造出这么一个像是恐怖电影经典场景的后巷。这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算了,当务之急是找到阿尔弗。

因为操作的一点失误,王耀进入梦境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不少,等到王耀到达的时候,阿尔弗已经在梦境里待了两天了。

王耀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现在大概是梦境建成的第三夜。

如果阿尔弗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个梦,那么他就能看到他的图腾发生了变化。一枚硬币,王耀在阿尔弗床边的诗集里找到了它,他竟然用硬币当书签!硬币确定是当初他给阿尔弗的那枚,但上面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刻痕,就像脸上留下了一条醒目的伤疤。

王耀当时有些慌乱,这是怎么回事?是阿弗刻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弗恨他?

王耀心里开始惴惴不安,先前他太自以为是,十分肯定阿尔弗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被隐瞒的真相——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理所当然,于是王耀开始担心,万一阿尔弗的梦不欢迎他,该怎么办?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有了执念,他就打算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正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他王耀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

所以,按照原计划,王耀要找到阿尔弗,并用自己以意识仿制的硬币将他的真图腾替换掉,让阿尔弗误认为这里是现实,然后王耀将编造的现状”——他昏迷了很久,他的病治好了,所以他醒了——告诉阿尔弗。阿尔弗相信后,王耀再找机会带阿尔弗去迷失域。

虽然王耀也不知道迷失域里有什么,但只要能和阿尔弗一直在一起,无论是暴雨还是飓风,他都愿意面对。

然后他们就能像童话中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王耀沿着巷墙走着,走着,来到了他们的家。大门被莫名其妙地碎了,王耀一边疑惑,一边走进院子里

他来到厨房,桌面上摆着食物,就是他平时晚上给阿尔弗的夜宵的样式。王耀刚把碗端起来查看,门外就传来响动。他一时忘了把手中的饭菜放下。就着么拿着走了出去。

是阿尔弗。阿尔弗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

好久没有看到过活蹦乱跳的阿尔弗了,王耀脸上不自觉带起笑意。余光瞥见自己手中还端着食物,便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阿尔弗,我做好了,你过来吃呀。

可是阿尔弗没有向他奔来,对方愣神一刻,便赶紧将手伸进口袋寻找着什么。

图腾、是图腾,他起疑了!王耀赶紧将手中的吃食放下,快步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腕。他要发现了,王耀想。

以前对方总是笑着看自己,以至于王耀忘记了,蓝色本身是一种很冰冷的颜色。蓝色的虹膜里带着警惕与提防,没有一丝的温情,像戒备的猫看到陌生人一样。这个认知让王耀很受伤。

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就不能…”你就不能陪我一下吗。

算了,你就不能吃完这些东西再走吗?”

阿尔弗摇摇头,他环顾着四周,开口问道:我这是在哪?”

王耀还没想好当前的情况应该怎样应对,阿尔弗便转过身,干脆地向大门走去。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

该,等等!”

话刚出口,便有一团幽光聚集在阿尔弗后,一个形状诡异的东西伸出一双枯瘦的手,猛地掐断了阿尔弗的脖子。

?!

喂!你在做什么?

王耀急忙飞奔过去,接住摇摇将坠的阿尔弗。

那团幽光抖动了一下,慢慢地融化出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似乎留着长发。

回去……他要回去。它的声音像簌簌落下的雪花。

王耀怒极反笑,我加的是强效镇静剂,死了是回不去的,只会去迷失域。

“……”对方像故障的影像一样颤动了一下,沉默了。

王耀紧张地咬着手指,一边思考着对策,一边责审着凶手:你是谁?”

“……我是他的潜意识,是他叫我带他离开的。对方似乎很委屈。

王耀用手指探着阿尔弗的脉搏和鼻息。还好,还没死透,还有机会。

王耀赶紧拉出入梦装置,把装置贴在阿尔弗手上,趁阿尔弗在濒死和彻底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再下一层梦境,利用时间差把事情解决。

王耀正准备也进入下一层。就在他把装置拉到自己面前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转头看向那个人形。

你是谁?”

我是他的潜意识。

不 ,你、是、谁?”

人影叹息一声,吐出飘渺的雾气,它纯白的脸上像是要睁开一双眼睛

我是王耀,阿尔弗的潜意识。

猜想被验证了,王耀心里却并无回答正确的喜悦,他幽幽地说:没想到我在他心里那么恐怖啊……”

不是的。王耀——人影摇了摇头,在你和他共享梦境之前,我没有形状,也只会说两句话,是你的到来给了我变形的参考。

为什么?”

“……我下层梦境再告诉你吧。你再不下去筑梦,就要来不及了。人影说。

哦,对。王耀差点把正事耽误,心笑自己果然还是菜鸟。

在又一次进入梦境之前,王耀又想到了什么,他扭过头对静静地立在一旁的人影哀求道:

你也是王耀,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吧?我只想和阿尔弗说说话,你能别再唤醒他了吗?”

他还没听见回答,意识就往黑暗中沉了下去。白色的人散开,像晕开的光,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

王耀在小巷里奔跑。

空气像水雾一样潮湿、粘稠,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像是细雨一样润湿他的衣服,拽拖着他的襟袖不让他前行。

明明王耀是第二层的梦主,但他还是在自己的梦境中步履难艰。果然自己就不应该打肿脸充胖子,自信以临时突击的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哄骗过一位经验丰富 (哪怕早已金盆洗手”)的筑梦师。

这还真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啊。

如果你还能醒过来,再教教我就好了。

王耀停下脚步,他低下头看着地面,感觉眼眶沉沉的,要有泪水涌出。

你看,我不会的还有很多呢。

由于当时第一层时间紧迫,王耀又没有过筑梦的经验,也不敢贸然尝试,于是便仿制了第一层的场景。

王耀不确定阿尔弗还在不在院子里,但也只能先去那里碰碰运气。

他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就在他准备再出发时,前方施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有着一双淬金色眼睛,卷曲的睫毛像一对安静的鸟雀栖歇于其上,黑色的长发搭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只轻盈的鸟一样翩翩降临。

王耀知道这是阿尔弗的潜意识彻底化形成为了自己,但看到自己在向自己走来,这感觉还是有点怪异。

阿尔弗在哪?”王耀问。

我把他藏起来了。

对方赶在王耀发怒前轻轻捂住了他的嘴,你听我说。首先,我是阿尔弗的潜意识,阿尔弗希望我叫醒他,所以我会不断地给他暗示,或是阻碍你的行动,这些都是我必须服从然后执行的。我没法忤逆。但是就像你说的,我是[王耀],阿尔弗也希望我更接近真实的王耀,所以你的想法,我也会努力帮忙。我带你去找他。

王耀感觉到身上的负重消失了。

他跟着另一个王耀穿梭在小巷中。看着对方隐隐泛着虚白的光亮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说过,下了第二层你会告诉我的。

走在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嗯。

阿尔弗的潜意识在故意将这个梦境制造得恐怖,因为他害怕这些。

王耀没听懂其中的因果关系。所以呢?”

他要把自己吓醒。

意想不到的答案,但很有阿尔弗的风格。王耀忍俊不禁,眼泪都要笑出来。同时他觉得这是在梦境的这四天里,他第一次从一点小小的细节中窥见那个他熟悉的阿尔弗。

那你为什么之前没有形状,也只能说两句话呢?那句话是什么?”

那句话只有阿尔弗向我提问的时候,我才能说得出来。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对方语气平淡,让人听不出话语间是否有情绪在其中起伏,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很失望。

很失望?对我很失望?王耀感觉自己的心来到了极地。潜意识是本人内心想法的影……阿尔弗对自己失望了吗?

他发觉之前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王耀后悔自己向阿尔弗的潜意识问了有关自己的话题。

他逃避了这个话题。对了,刚刚你给阿尔弗传递什么信息?”

我说现在是第四夜。

还有吗?”

还给他讲了一个有关徒劳的献身的故事。

再具体一点?”

有关爱与死亡,勇敢无畏的小美人鱼。

王耀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打起了哑迷。他又欲开口追问,但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打住了他的话头。

我们到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家,王耀迈着大步跨进院子,正要走进里屋。另一个王耀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潜意识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里面还有两个潜意识,别让他们发现你,除了我以外,其他的潜意识可能都会对你产生敌意,甚至攻击你。目标——也就是被拉进梦中的人——会因梦中的异常而开始寻找入侵者,然后排斥入侵者。他把王耀拉到一边,透过一扇小窗观着屋里的情况。

那你为什么不会攻击我?”王耀提起警惕,像炸毛的猫一样提防着旁边的人。

潜意识终于笑了一下,这是王耀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容在对方的脸上显得虚幻朦胧。

因为王耀不会伤害王耀。他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

里屋里的两个潜意识扮成了阿尔弗的同事的样子,正在和阿尔弗对话。

所有潜意识都在尝试唤醒阿尔弗,身旁的人对王耀解释说。

“…他就那么想逃离我吗?”王耀苦笑,但他发现自己的脸颊根本勾不住笑。

“……”王耀听着对话的内容,突然到奇怪,为什么你们说话那么含糊?不能直接告诉他这是梦吗?”虽然这样对王耀有利,让他还有糊弄的余地,但他对此依旧感到好奇,于是就问出了口。

“……”潜意识思考着。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也许……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想醒来。

***

在两个客人离开,阿尔弗睡下之后,王耀偷偷把阿尔弗的图腾换掉了。那枚金属冰凉的触感让王耀感到心悸,怎么捂也捂不热。于是他打算把硬币藏在布朗先生的办公桌里。

就在他拉开抽屉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本边缘有些泛黄的、看起来有点熟悉的笔记本。

扉页上写着阿尔弗雷德·F·琼斯,字迹还很稚嫩笨拙,王耀翻开第一页看了看,果然是阿尔弗小时候写的。

王耀还记得他刚刚到哈皮尼斯的第一个晚上,在他和阿尔弗交了朋友之后,金发小男孩兴冲冲地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本笔记本。

当时对方眼睛亮晶晶的,对自己说他要开始写日记了。

王耀的想象力和对方比起来显得匮缺。阿尔弗说他是气泡水,是小鸡,那阿尔弗是什么呢?是蓝色的虎皮鹦鹉?王耀以前经常做哥哥,帮忙照顾邻居家的弟弟妹妹,于是他那时便对阿尔弗自己说的要写日记的话自觉生出了一股责任感,每天督促对方至少写一点,好把习惯养成了。

这至少是别人的隐私,不应擅自翻看,所以王耀只是粗略扫了几眼之后记录的日期,发现日记在好几年前就早已中断。习惯果然还是没养得成。之后近乎半本的空白内页,像是无声的彰示着日记主人生命中发生的一个突变,像一个空白的悬崖,陡然坠落。

  王耀把日记本揣进怀里。

***

…………

***

  最近阿尔弗感到脖子很不舒服,像是有什么勒着,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王耀说这是生病太久,一直躺在床上,身子太弱了。

  你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王耀说。

  于是阿尔弗就在后院附近的一片草坪上散步。他跑不过蝴蝶,也找不到满意的形状漂亮的石子。有时只是发呆,他甚至开始重新呼唤起他的老朋友——太阳。可是,可能是太阳正在休假,或者是对方已经愤于和这个见色忘义(在有了王耀之后,阿尔弗就很少再和太阳说话了)的老朋友再续前缘,这几天一直是阴天,太阳总是缺岗。

在阿尔弗醒来,恢复记忆的第七天,他正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也许他应该去外面看看,他好像不记得外面有什么了。就在他出神想着的时候,不远处大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的身形仿佛隐隐泛着淡淡的亮光,在暗淡的天气里格外引人注目。

是王耀。

阿尔弗跑过去,耀,你怎么来了?

王耀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像一张虚焦的照片,阿尔弗,我们一起去外面吧。

外面……外面是哪里?

王耀脸上的笑意加深,唇齿一张一合。

“**

“……你是……”阿尔弗猛地睁大眼睛,我在梦里。可,怎、怎么会?!

阿尔弗认出了他的潜意识,而对方那双琥珀糖般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时间快到了,带我走吧。

他们像蒙雾中的航行者驶着帆船向大门奔去,用身体将铁门冲破。门锁碎在到了地上,而他的潜意识变成了第一夜的光絮,阿尔弗曾以为的那只鬼。

然后,阿尔弗闭上眼,被夺去了呼吸。

7.

阿尔弗将王耀从起伏的海浪中捞出。

王耀头发被海水缠在一起,像一条刚被打捞上来的人鱼。他的的眼圈泛着红,说话也被海水呛到:你发现了、对吧?

他们被海水冲上了岸。

迷失域并不是大众所想象的那样充斥着危险与灾难的无尽之地。它只是一片海,一片广阔的海,泛起的浪花打在海岸上,把沙子卷走。岸上又是一片空旷的沙滩,远处是空旷的废土。

原来迷失域只是一片空无。

在明白了王耀的计划后,阿尔弗本来很生气。作为一个没有入梦经验的人,初次入梦就计划并执行了这么复杂的一个行动,其危险程度不言而喻。万一受了伤、出了事怎么办?

可一团怒火一看到对方被泪水和海水浸湿的眼睛,就那么被慌慌张张又无可奈何地浇灭了。他对王耀实在是生不起气来。

阿尔弗将王耀额前的湿发撩上去吻了吻他的额头。海腥味钻入鼻腔,他尝到了咸味。

  “你是怎么发现的?明明我已经把你的图腾换掉了,光靠潜意识的提醒是不可能让你这么快就察觉的。王耀还是不服气,抓住阿尔弗的衣袖。

  “哈哈……”阿尔弗笑了。爱人果然是个勤于求知的好学生,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依旧孜孜不倦地好问,而他在对方面前永远愿意做个好老师。

  “亲爱的,谁说你把我的图腾换掉了?

  “诶、等等,不是……”王耀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仔细回想,反复确认了一番。我很确定我把你的硬币拿走了。

  “硬币不是我的图腾,阿尔弗擦掉王耀脸上的海水。平时他的声线总是很高亢,像一曲激昂的交响乐,而现在,却静得轻柔,如同海上的独奏钢琴。

  “你才是。

***

  在王耀离开哈皮尼斯的某一天,阿尔弗又一次下潜到了梦境之中。

  阿尔弗说他要测试一下他的硬币作为图腾能不能起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

  布朗相信了他,于是答应了。

  阿尔弗漫无目的地在黑夜中游荡。空气中起了雾,像一个无言的阻挡。但阿尔弗不管不顾地一直往深处走去。

  向下,向下。他走得太深,在梦境的边缘坠了下去,误打误撞地落入了迷失域。

他的身子擦过月亮,他从月亮上跌入海。

海将他吞入腹中,水冰凉的内壁簇拥着他,像抹香鲸的肠道安抚着食物,他在水的食道里滑动。苦味马上涌进嘴里,吐出的水割破他的喉管,于是他又尝到了甜味。

他爬上了岸。

这里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只有嘴里淡淡的腥味,不知是血,还是海水。或是泪。

他很少哭,而且他有点讨厌眼泪。过去他很伤心的时候,眼泪就会不请自来地占据他的视野,夺走他的注意力。他对这些不速之客感到惊愕,茫然于它们为什么落下。于是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差点忘了刚才在为什么而伤心。而回想那件伤心事来,他也体会不到那种悲伤了,好像一切都很莫名其妙。

  如果王耀还在就好了。阿尔弗常常会那么想。王耀总是知道很多为什么,比如,为什么快餐店的商标都是红色的,为什么长高要喝牛奶。

比如,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人们总说梦能创造一切,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高楼能在顷刻之间林立,芝士能在一瞬间无穷。而现在他又恰逢处于梦境,于是他想试着能不能创造出一个王耀,像安德烈叔叔那样。

  只有一片纯白聚集在他面前,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个留着长发的人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睛长大后是什么样呢?王耀还会留着长发吗?他有没有长高?

  问题源源不断地冒泡,模糊了那人原本清晰的形象。阿尔弗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王耀长大的样子。那片纯白只好静静地看着他。

  阿尔弗想起王耀离开那天,自己没听清的话。他一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于是他试探地张口叫了对方。

  “王耀。

  白色的光影抖动了一下。

  “这里是哪里?

  “家里。王耀回答说。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

  “外面呢?

   对方张开一片空白的口,但是,却吐不出清晰的声音

“**

  “带我走吧。它又说。

  阿尔弗雷德毛骨悚然。

它是王耀,但它不是他,那个唯一的

他退后,将自己又一次沉入海。

窒息是曦光中的晨鸟,它一飞临,

阿尔弗雷德就醒了。

***

之后它——你就会一直跟着我,只要我在梦里,你就会出现在我身边,然后我就问这个问题,你不回答我,我就知道这是梦了。

因为我实在是猜不出,你在那时候说了什么。所以如果我问那个我认为的你,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阿尔弗看着王耀。他的眼睛就和迷失域的海一个颜色,红色的血丝像海平线上的余晖。那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你让我带你走,但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当时我甚至无法确定这是你确实说过的话,还是我脑子烧得糊涂的想。

那只是……当时说的胡话。王耀刚呛过水,喉咙还带着灼辣感,只能艰难地为自己辩白。当时他可说了不少胡话。一想到这,他便觉得面上一片蒸腾。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你只是随口说说,可我又不敢就这么妄下定论。你当时的语气像只碎掉的蜗牛,要离开你习惯了的壳时,你显得非常惊恐。我很慌张,只好把它当真了。

阿尔弗抬头,看着如铜镜般昏黄洁净的天空。但我后来又想了想,我们能去哪呢?当时我还太弱小,没有力量保护你,也赚不到钱,我们出去只能饿肚子。我想,也许,你跟你的妈妈离开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当时只是抗拒环境的改变,害怕未知而已。等你发现新生活其实远比在哈皮尼斯时好,你就会庆幸我没有带你走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经常想起这句话,即使在你回来以后。

王耀很少向他要求什么,从最开始的以后请教我更多吧到后来的和我结婚吧,王耀提出过的请求寥寥无几。所以当时阿尔弗极为珍重那句带我走,辗转挂念了无数次,最后竟可笑地熬成了一个心病,被阿尔弗锁在意识深处。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无论它的意义还有在与否,都早已根深蒂固。

王耀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你的秘密,就是这个?”

什么秘密?”阿尔弗疑惑道。

就是……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什么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哈哈哈,阿尔揉了揉王耀的头。他的爱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但往往这个时候都很可爱。我确实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你觉得你的丈夫是个瞻前顾后却又软弱无能的人。不过,虽然他一无是处,但他确实没有什么瞒着你的——这里,就是他意识的最底层了,你能看到他一切的意识,包括好的和不好的。

宝贝,我毫无保留地爱你。

听到这句内麻的情话,黑发的爱人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好意思,反而面上还带了点愠色。

说什么爱我,可是你就打算这么抛下我走了!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你还一直想逃离这里。你这些爱我的举措,只是你个人英雄义的自以为是罢了!

可说着说着,他的愠怒便被一种忧伤取代了。对、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离开你。王耀别过脸,不想让阿尔弗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他明白对方心意已决,无论自己再怎么求情都不会心软了,于是在对方面前落泪对他而言成了一种羞辱。

很多年前的王耀又怎么会不明白带他走是没可能的呢?剥下言语修饰的婉转的外壳,从很多年前到很多年后,他的请求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意思:别离开我。

过去他们很少吵架。双方各自出于一种隐秘的歉疚,总是在相处中包容再三,连激烈一些的语言冲突都没有。于是王耀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未也太无理取闹,明明是自己擅自圈住阿尔弗的意识不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还给自己洗了一手好白。

因为很少吵架,所以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样的情况。阿尔弗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托起王耀的脸,拭去那些眼泪。

可王耀不愿意看他,他只好衔住对方的唇,它沾着泪,像海水一般腥成。

好在这个方法起了效果,王耀终于看向他,他才得以开口解释那些指控,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你知道,死亡是一条无法撤回的咒语。可以说,在我的膝盖第一次被撞破,血流不止,然后老师把这件事告诉奶奶之后,我就开始等死了。那是一个开始,而我本来应该一直那么等死

下去的时候,你来了,给我的生命按下了暂停键。现在它只是又继续播放了而已,结局是早已拍好的。我的俄罗斯编缉也经常说我的文章一看就知道作者是个人主义者。但是,如果能成为你的英雄的话,那也很不错啊。

你才不是……”王耀嘟囔道。

但是,梦境绝对不能变成现实。阿尔弗严肃地看着王耀。

有些人远离现实的压力,通过梦境来醒来。但,更多人在梦境获得的都不是真正的幸福。这种幸福只是一种像快消品一样的东西,在这之后他们只会感到茫然和空虚。我在……‘帮助了安德烈叔叔之后,还走访了很多使用梦境疗法治疗心理方面的疾病或者困难的人,得到的结论都不是很好。

阿尔弗低下头,湿润的头发遮住他的眉眼。

安德烈叔叔已经算是影响较小的那一类了。他及时认清了现实,并走了出去。某种程度上,他是治疗有效的少数幸运者,但,概率最大的结局是,你对梦境愈加地沉溺,你就越难以面对现实,你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痛苦只会成倍放大。

而且,长期处于梦境,你的五感会渐渐地被麻痹,你会渐渐变得麻木。我不希望你会变成这样,我希望你依旧能感受到夏天的燥热和气泡水的冰凉,我希望你依旧能感受到海豚皮肤的光滑和珊瑚的绮丽——水族馆时总是那么开心。我希望你还能去往世界各地,你喜欢的电影里的旧金山,你最喜欢的美食栏目的开设地巴黎,你想去看极光的南极,还有你的家乡中国。不要为了我将年轻的灵魂困在这里,你值得更好的。

那你呢?”王耀觉得自己今天就像个初入幼稚园的小孩一样控制不住泪腺,肿胀干涩的双眼又欲发烫。你就甘愿忍受着痛苦吗?其实我猜到了,你看《飞鸟集》,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你又痛得无法集中精力读完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只好选择了短诗。你每次看诗时眉头都皱得紧,是在忍痛吧?”

阿尔弗的神色有些惊愕,但他不置可否,王耀就明白他猜对了。

我对情绪那么迟钝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教我去体会,我要怎么感受巴黎,感受夏日,感受你所说的那些复杂的现实呢?”

阿尔弗像个心大的老师那样拍了拍王耀的肩,其实,感情,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下一个很重要的体会,但别担心,我会教了你以后再走的。

王耀又要生气,气他在这时候还油腔滑调的。但阿尔弗只是轻轻笑了笑,语气也轻轻,其实,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我们能栖居的地方,请让我带你吧。

他牵起王耀的手,把王耀从地面上慢慢拉了起来,阿尔弗像长了双翅膀,漂浮在空中。王耀感受到脚底离开了地面。

对了,耀。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离开时,倒底说了什么?”

“……”那也是句胡话。王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睛,你知道,那时候我喜欢你,所以我说的是……”

外面外面是地狱。没有你的地狱。

“那……你的硬币上为什么会有个划痕呢?”王耀依旧对那时看到划痕后骇愕的心跳记忆犹新。

没想到阿尔弗反而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就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石头是可以刻出形状的,我就想……能不能刻出一个像你一样的小人,结果刻的时候走神了,就刻到了放在一旁的硬币上……我当时还说怎么手感不太对呢……”

“哈哈……”王耀终于今天第一次破涕为笑,“笨蛋……”

我们去哪?”

去月亮上。

月亮的表面像羊乳奶酪。他们从月上坠落,穿过一层层空气与夜色,陷进沙一样柔软的海中。

***

8.

第八夜,月亮疲倦了他们之间相互付出的幼稚游戏,没再出现。可是繁星也不知去向,所以今夜世界只好做个摸黑的瞎子。

王耀醒了。他靠在躺椅上太久,醒来后脖子酸痛。王耀扭了扭脖子,随后看向病床。

那人也醒了,蓝色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眼尾却带了点笑意。

布朗对王耀的醒来明显感到惊讶,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昏迷已久的阿尔弗也醒了。

……布朗先生,王耀先生,好久不见。他又不正经的开始油腔滑调起来,好像这是什么喜剧故事的开场白。

但是,他们都明白。

王耀紧握住爱人的手,就像要抓住那个叹息的生命,不让它从指尖溜走。

但是,他们都明白。

泪水浸湿他们交叠的指缝。王耀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亲爱的宝贝呀,

阿尔弗的声音像睡前的呢喃,虚弱让他的笑容显得温柔。

你要成为一个拥有完整感情的人,还差一种感情我没有教给你。

那就是,失去。

9.

爱说,它很沉重,死亡说,它比爱更沉重。

星星们逃离了需要他们去照亮的浓重黑夜,去了远方做一名吟游诗人。

在他们所念诵的诗集里,爱和死亡都只是薄薄的一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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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word keep for me in your silence, O World, when I am dead, I have loved.

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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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米耀】后巷 – By:233” 》 有 5 条评论

  1. 23333333 的头像

    喵喵了个咪的改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有漏字错字💔💔💔算了大家凑合着看吧orz

  2. 23333333 的头像

    谢谢老师TT

  3. 大蒜头 的头像

    好厉害的描写……好梦幻的故事……(震惊到说不出话)

  4. 卑微张某在线抹眼泪 的头像

    回味了好久…老师……我何德何能吃到这么香的正餐啊啊啊啊!何德何能啊啊啊啊!

    1. 23333333 的头像

      啊啊啊啊啊啊谢谢老师TT能被老师喜欢是我的荣幸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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